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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蠱(其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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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蠱(其六)

(一)

“他們都瘋了,徹底瘋了。”

“在第一個轉變成怪物的人類出現在他們的眼前的那一刻,他們的意志,就已經被恐懼和絕望給吞噬殆盡了。”

“一整夜的並肩作戰,所培養出來的鐵血兄弟情誼,僅在數秒之內就碎了個徹徹底底。現實的殘酷之處就體現在,當你靠著運氣和小聰明從戰場上幸存下來,以為能就此逃過一劫時,你的戰友卻調轉槍口,對準了你。”

“轉瞬之間,一切的愛與友誼,一切的毅力和勇氣,一切的努力和掙紮,都變得滑稽可笑,而且毫無意義。”

“為什麽會這樣?”

“下一個會是誰?”

“我也會變成那樣嗎?”

“該怎麽辦好?”

“要不,先下手為強?”

“就算變成怪物,我也不會讓你殺了我!”

“一旦你開始思考這些問題,那你就再也不能當‘人’了,你只能當一頭困獸,一頭鬥獸,浴血而戰,只為了多活幾分鐘時間。”

“於是,幸存下來的人們開始了新一輪的廝殺,敵人是除他們自己之外的一切活物。正常人殺變異者,變異者殺正常人,正常人殺正常人......”

“變異沒有征兆,人類既是人類,同時也是他人心中的怪物。這個時候,不殺,就只能看著曾經的夥伴們一個個變異,不殺,就只能被曾經的夥伴殺死。所以只能殺,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殺,為了消滅怪物,必須要殺,為了保護家園,必須要殺,為了了結變異者的痛苦,必須要殺,哪怕是為了多活那幾分鐘,也要殺!”

“殺,全部殺死,殺盡一切,直到死亡降臨,亦或是再無活物可以屠戮。”

“我就跪在那裏,看著人與怪物一個個地倒下,看著血與肉像麻將牌一樣到處亂飛。我聽著他們廝殺的聲音愈發微弱,然後,認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。”

“那便是,‘這’是一個蠱。”

“這整座城,這一晚的整個事件,就是一個人為設計出來的,巨大的蠱。它唯一的作用,就是從那萬千變異怪物之中,挑出一個最優秀的。”

“這樣就解釋得通了,一切都明了了。”

“為什麽那些變異獸會一下子狂暴起來?”

“因為減少蠱中毒蟲的數量的最快的辦法,就是把它們分成兩撥,再來一場大混戰,直到一方重傷,另一方被徹底消滅。”

“說到底,無論是我們,還是那些變異的獸類,都不過是蠱中之蟲罷了。在那位設蠱之人的眼中,蟲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,蟲就只是蟲而已。而‘蠱’不是為了讓‘蟲’繁衍後代而存在的,它是為了減少‘蟲’的數量而設計的,畢竟那位擺蠱者,他所需要的‘蟲’,就只有一只。”

“所以幸存下來的人類仍要相殺,這都是在下蠱的那一刻,就已經設計好了的。弱者先變異,被淘汰的同時也能淘汰掉一批偽強者,然後再從強者之中挑一批不那麽強的變異,以此類推下去,活到最後的那一個,剛好就是最強的那一個。作為一個‘蠱’,我不得不說,它的設計已經非常完美了。只可惜我不在‘蠱’的外頭,我在它之中。”

“我也是一條蟲。”

“所以,我只能跪在那兒,看著,絕望地看著。對於已經發生,和將要發生的事,我都無法阻止,我無能為力。”

(二)

就連李維雍自己也搞不明白,他到底為什麽活到了最後。

也許,是他命好。

“呃啊啊啊啊——”

伴隨著一陣垂死的尖叫,怪物的六根觸手捅穿了人類的腹腔,將那之中的內臟攪成了一團漿糊。

人類倒了下去,抽圌搐了幾下,失去了活力,變成了一具屍體。怪物最後瞅了他一眼,便對他失去了興趣,轉身面向了那個跪在地上的少年。

那個少年,從混戰開始的那一刻起,沒有任何一個人,或者怪物,會將註意力浪費在他的身上。那家夥的肩膀被捅穿了,上頭還掛著一桿長槍,血流了一地。他幾乎都站不起來,也許放著不管的話,他就會那樣慢慢地流血而死。

沒有威脅,這就是他能茍活到現在的原因。比起專程去殺這麽一個隨時都會死掉的重傷號,還不如多關註一下眼前的威脅。大家都是這麽想的,所以沒人對他出手。

然而在別的威脅都已被完全消滅的現在,也是該輪到他了。

怪物挪起了腳步,以它那烏龜一般的速度,這十來米的距離得耗掉它不少時間。這對李維雍來說是個好消息,因為他是先楞了一陣,然後才註意到,那怪物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向他逼近。

他該動起來了。

腿腳,已經不怎麽聽他使喚了,就像是斷裂了之後還連著幾根纖維的樹枝一樣,既是他身體的一部分,卻也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。他是用手裏那把劍,插地上當成拐杖,靠著上身的力氣強撐著才站了起來。等他顫顫巍巍地直起腰來,那怪物已經離他很近了。

“該怎麽辦”這種低級問題,他已經不會再想了。他的大腦嚴重缺血,眼前幾乎是一片漆黑,意識就像將要斷線的風箏一般飄忽不定。在這種情況下,他所能依靠的,唯有最原始的求生本能。

三步,兩步,一步,進入攻擊距離。李維雍將長劍從泥土中拔了出來,用右手持著,豎在面前。

下一個瞬間,六根觸手如箭一般一齊刺了過來。到了這裏,若是將他換成別人,那也該玩兒完了。然而他李維雍就是命硬,烏龜殼一般的硬。他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,稍稍偏了一下圌身子,躲了那麽一下下。

以他此時的身體狀況,以及二者之間那近得危險的距離,他是不可能徹底躲開這奪命的一擊的。實際上,他也沒必要“徹底”躲開。他就這麽本能地一偏,那些觸手的落點剛好就錯開了所有的、足以致命的位置。六根觸手,三根擦過了他的身體,帶走了他的一些皮肉,一根刺穿了他的大圌腿,一根毀掉了他的膝蓋,還有一根撞斷了他的胯骨。六根觸手,沒有一根能在這次突襲中取走他的性命。

大圌腿重創,致使他失去了平衡,單膝跪地。借著這個姿勢,他的長劍找到了一個絕妙的突刺角度:斜向上,從那怪物的下巴底下進去,再從它的後腦勺那兒出來。

“噗嗤!”

腦漿迸裂。

那是他今晚的最後一劍,他甚至都沒有把劍從怪物的身體裏拔圌出來的力氣,就讓它留在了那怪物的腦袋裏。“反正我以後也沒法再使用它了”,他這麽想著。

那最後的一頭人形怪物在他的面前搖晃了兩下,然後一聲不響地向後倒了下去。它那三根紮進李維雍身體裏的觸手,被倒地的慣性扯了出來,一時鮮血四濺,但李維雍已經麻木,不會再感到痛了。他的長劍豎在怪物的屍體上,直直地聳立著,在火焰的映照下,如同一桿勝利的旗幟。

這下,終於是結束了。

李維雍擡起頭,血色的月光灑在了他那張慘白的笑臉之上。

嚴重的傷勢,外加大量的失血,將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帶走他的性命。他對此心知肚明,而且,他也樂意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。

然而,就連這可悲的遺願,也是註定要落空的。

有一種說法這麽講,在你重傷瀕死之時,若能感覺到痛,那說明你至少還活著,若是連痛都感覺不到了,那你也就離死不遠了。

李維雍目前就處於“連痛都感覺不到”的狀態,不止如此,他的傷口甚至還在發圌癢。沒錯,不是作痛,而是發圌癢。無論是被刺穿的肩膀,還是碎裂的胯骨,每一處血肉模糊的傷口,此時都是奇圌癢難耐,有如千只螞蟻在他的皮膚底下鉆來鉆去。

那是肉芽,萬千新生的肉芽正在他那些開裂的傷口之中到處亂竄。他能感覺到,某些東西正在他的皮膚之下掙紮,試圖擠破這層薄薄的人皮,正如胎兒擠破羊圌水、獲取新生。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雙手——那上頭的皮膚正如抽絲一般層層剝落,底下的肌肉已然清晰可見。

那一刻,他明白了,自己身為人類的時光已經所剩無幾。

“至少......”

四肢已經不聽使喚,因此他不得不像條狗一樣匍匐著,爬著去夠他那把插在怪物屍體上的寶劍。他方才還覺得自己“不會再用上它了”,真是世事難料。

“讓我......在還是我自己的時候......死......額咳咳!”

喉嚨突然間被某種腫圌瘤一樣的東西給堵住了,嚴重的不適感令他一時幹嘔不止。好消息是,他已經握住那把劍的劍柄了。

已經......可以......不用再受這份罪了......

“轟隆——”

當是時,身後的一陣巨響,伴隨著小型地震一般的晃動,打斷了他手頭正在做的,以及將要去做的一切。李維雍回過頭,卻只看見遮天蔽月的一片黑,如山一般高聳,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。

他花了些時間,仔細瞧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,然後才終於認清楚,填滿他的視野的,究竟是什麽東西。

那是一座山,一座由人類的屍體堆積而成的山。而那些屍體,則屬於每一個在他的保護下“安全”撤離的無辜百姓,屬於每一個他認識的人,每一個他關心的或是關心他的人,每一個能在他心中占據一小塊地方的人。他在那座屍山之中看見了自己的父母兄妹,看見了那些曾向他揮手致意的平民百姓,看見了那位待他如至親的老嫗和她的親孫子。白天的時候,他還跟他們說過話,他們還對他笑過,只要一閉上眼睛,他就能看見那些笑臉。現在,他們都躺在那兒,緊閉著雙眼,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樣。

那就是他的全世界,現在它崩塌了,被埋在了這座屍山之下。李維雍既不哭,也不叫,只是楞著神,表情凝固在驚愕之中,顯得既呆滯,又木訥。無論他能否承受這一切,他已經在事實上,完全地承受了它。

他已心死,狀如活屍,直到他的腦袋在無意識之間,又稍稍地往上擡了些許——然後他便看見了站在屍山頂上的那個人。那個純白的少女,傲立於萬千屍骨之上,長發飄舞於紅月的光輝之中,正以一位帝王的姿態,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。那美得不似人類的容顏,那血紅的雙瞳,只要看過一次,他便永遠也不會忘記。

他知道她是誰,畢竟他們才剛認識沒多久。他也終於知道了,這場災難的始作俑者是誰,畢竟她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。

一時間,一簇憤怒的火焰,從他那顆已死的心臟之中竄了起來。他扯破了嗓子,用盡那殘破軀殼之中僅存的力氣,吼出了她的名字:

“希——拉——”

這是他最後的一句話。

因為下一秒,那個名為希拉的少女,只對著空氣劃了一下手指頭,就直接隔空割破了他的喉嚨,讓他除了“咕嚕咕嚕”的鮮血冒泡聲之外,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
“噓——”接著,少女將那根手指豎在了她的雙圌唇之前,“安靜點,蟲子。”

“他們走得太遠了,所以我不得不這麽做。”她說著,跺了跺腳,踩了兩下腳底下的屍山,“我所設計的這場‘游戲’中,不存在‘逃跑’這個選項。規則很簡單,要麽贏,要麽死,他們放棄了贏取勝利的機會,等待著他們的只有一死。”

“話又說回來,我是真的沒想到,活到最後的那個人,竟然是你。”說到這裏,她那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抹微笑,“這是巧合嗎,還是命運作祟?”

“無所謂了......能活到現在,就證明了你擁有‘資質’。我為擁有‘資質’的人準備了一份‘禮物’,你最好心懷感激地收下它。”

她說著,又斜眼瞟了被割斷喉嚨,躺倒在地上氣息奄奄、不省人事的李維雍一眼,便笑著嘲弄道:

“當然了,你也沒辦法拒絕我,不是麽?”

她雙腳離開了地面,優雅地踏空而行,從那高高的屍山上一步步走了下來,最終站在了李維雍的面前,俯視著他。接著,她伸出了右手的食指,停在李維雍的正上方。一滴細小的血珠從她的指尖上冒了出來、落了下去,不偏不倚地滴進了他那裂開的脖頸之中,又順著那斷裂的血管,流遍了他的全身、融進了他的血脈。

“咚咚!”

他的心臟再一次開始了跳動。

於是,名為“李維雍”的少年英雄的故事就此落幕,而名為“納蘭暝”的吸血鬼的故事,自那一刻起,正式開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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